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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远侯能在朝中饶有声名,即便狗行事如此荒唐也无人弹劾,自然不是靠的花架子。
即便是从小养在上京、没上过战场的狗,武艺兵法跟朝中武将比起来,也庶几不落下风。
狗的骑射是镇远侯一手教导出来的。他于武艺一道上,比他大哥还颖悟些,只是侯夫人觉得幼子可怜,从来不放他去营中转悠,反倒是秦楼楚馆,他爱去便去吧,家中也并不需要再多一个能带兵打仗的人。
镇远侯和大公子常年镇守边关,只有年底回京述职时,才能跟家人待得久一些。即便如此,春日未尽,父亲和大哥又要回到那个风沙粗粝的边关去。
今年的战报比去年来得更早。
山下放马的牧民们等不到春回大地、水草丰茂的日子了,他们像荒原里饿久了的狼,把牧马充作战马,向着东边行进。二人在家待不到几日,收拾行装隔日就要出京回营。
狗一早就出门给大哥买花糕。他大哥自小最喜欢吃和合斋的栗子花糕,去到营中当了将军,家书里还总是抱怨西北饮食粗糙,根本吃不到那样好吃的糕果。狗看过就上了心,每年总要向和合斋定几屉。
今年军讯紧急,战报今日到,明日人马就要出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狗却还记着大哥一口花糕都没吃上,一早去敲店门,盯着人家伙计干活儿,还把人家新作的花糕包了个圆,两个硕大的食盒出现在镇远侯的车队中时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儿。
狗把食盒递给他大哥的小厮,转过头来眼眶就红了。
“哎哟,又不是大姑娘,怎么还掉眼泪?”
狗又想哭,又怕人笑,勉勉强强地把自己大哥推上马车,嘴上道:“快滚吧快滚吧!”
“我滚了你可别哭啊?”
狗扯出一张笑脸:“你死了我才哭呢,走走走!”
大公子哈哈笑着上了车,车马远去,书童偷偷看狗的脸色,却不十分好。
他吸吸鼻子,翻身上马:“走了!”
曾顺心听说镇远侯今早就出了城门,想必狗是要去送的。
他在城门边上的酒楼坐着,果然看见狗骑在马上蔫头耷脑的,就知他心情不是很好。曾顺心搭着栏杆,将半盏残酒向下一泼,正正好洒在那人的头上。
狗恼怒抬头正要发作,却看见小公子圆圆的笑眼。曾顺心笑得两颊鼓鼓的,向狗招招手,让他上楼。
“拿酒泼我,你好没有礼数。”狗接过小公子递过来的巾帕擦脸,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
“对不住对不住,我看你神游天外,叫你回魂呢。”
狗盯着他叹口气,无可奈何——总不好跟个爱玩的小孩儿计较。
“怎么?你好像有心事?”曾顺心明知故问。
“没怎么,不过晨早去送了送我父亲和大哥。”
“你不要担心,镇远侯和大公子此去必然是建功立业的。”
“西北战事吃紧,我倒不求他们建功立业,只求他们平安归来罢了。”狗把曾顺心新斟的酒一饮而尽,“不说这个,你今日怎么会在城南?”
“我……我原是要来逛一逛书局。”
城南宋氏书局原是远近有名的,狗听了也不疑有他:“左右今日无事,不如我们一起去。”
“好呀!”小公子正盯着自己的酒杯发呆,闻言嘴巴比脑子快,立马应承下来。
两人也不急着走,狗叫了一壶新酒,拣着些轻巧的小菜吃了,又想起来荷包里还有一个余下来的花糕,于是给小公子分了一半,想他也不怎么吃这些市井小食,叫他尝个新奇。
8
宋氏书局坐落在城南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无论何时总是热闹非凡。
恰逢书局门口挂出了水牌,新到了各色话本子,精刻的文字间插着细致的木版画。狗站在靠近门口处,比着水牌上的书名挑挑拣拣,他平素爱戏不爱书,除了家藏的兵书武典被压着看几眼,话本子更少涉猎。小公子倒是轻车熟路,眼睛左右一扫,就拎起了几册抱在怀里。
「你都挑了些甚么?」狗看了半天,只挑中一本传奇故事,看曾顺心怀中满满当当的,便生出了许多好奇。
「左不过一些诗词集子、时兴话本罢了。」曾顺心左右搜罗,正忙得很。
「是吗?你看话本子,你家中长辈不生气?」狗瞧着这些崭新的话本子,书名五花八门,挤挤挨挨地窝在小公子怀里,似乎每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下面也都藏着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都写的是什么好故事?」
「我家也不是那种老古板的人家好吧!」曾顺心佯怒。
狗看着小公子已经快拿不住了,长臂一伸,便从他怀里接了一多半过来。
曾顺心被他吓了一跳,有点紧张地看着他把书册叠在怀里,眼神还带着些儿探究和好奇。
这些话本子里,当然也有痴男怨女、公子佳人,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事体新奇,说出去难免有些难堪。
排着队结账时,狗就站在他身边,说两句话儿就翻一下书。
什么《浣花词》《兰章集》,一看就是狗平素看不了一点的诗文歌赋,他只略看两眼扉页,就叠到了最下面,露出来底下的许多话本子。
近来书商竞争激烈,不但书的内容要夺人耳目,封面和书名也相当的下功夫,有时竟是惊世骇俗,使人忍不住要打开来看看。这些话本子可不同于诗词歌赋,总归是给市井小民的消遣。大家都根性本俗,看书也口味儿重,所以大家绘图取名,总是往旖旎香艳上走。
这几本薄薄的册子,大都画着才子佳人偎红倚绿,亲昵无比。
狗一本本看过去,口气也不觉变得轻佻:「原来小公子也跟我们俗人一样,喜欢这些红男绿女的戏码。」
曾顺心闻言耳尖微红,用赌气的语气道:「怎么?我就看不得吗?」
「怎么看不得?还要靠你为我推介几本好的呢……咦,这本讲的是什么?」狗手眼不停,还是给他找到一本与众不同的。书面上绘着两个男子执手而立,看起来感情甚笃,又或者画的是旧友重逢?
狗扬起那本书问小公子:「这样的倒少见,书名儿也有趣——《夜挑灯》……这讲的什么故事?」
曾顺心看他举起那本书,心下陡然一慌,速速将书从他手里接过来,塞进自己那一堆里:「没什么……不过写一些兄弟情谊,算不上什么好书……」
「哦,是吗?那算了。」狗听了也就作罢,「本来倒是想买来看一看……」
「你要看又何必买,我那里有许多呢。」曾顺心被狗的鲁莽吓得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只能随便说些话儿来敷衍他,心想回去可得把这些书都藏好——毕竟这些话本子写的可不是什么兄弟情谊,而是实实在在的情爱之事,有时甚至比男欢女爱的本子还要出格些儿呢。
他可不想快到手的狗又被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