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2
何家大小姐是初一傍晚回的家,一起来的还有位周小姐,是她读书时认识的好友兼同窗。周小姐家在苏州,母亲精工苏绣,父亲是当地军需署的署长,她自己倒去学了医,谁的衣钵也没继承。
何郁英比曾舜晞小一岁多,若按家里现在的排行应当是二小姐,只不过家里人都叫惯了大小姐,便没再改口。她是个脾气直爽的,晚饭时见母亲又穿一身素色衣裳,忍了又忍还是说了:“人都走了月余了,还记挂着他那些没用的体统做什么。明日我带您去做些新衣裳。”
何老爷生前要求她穿素色,意思是正夫人花枝招展的不成体统,从不顾她向来喜欢艳丽的红。
“舜晞半月前带我去过裁缝铺了,衣裳都好看的,我挑花了眼,还是觉得这件颜色适合我。”
曾舜晞知道何郁英的性子,再说下去必激起一顿火,只笑了笑便问她这次准备在家里待多久。
“暂时不走了。过了元宵节,我和宛兰会一同到雅礼医院就职。”
何家人都对此十分惊讶,因为自打民国二十七年初何郁英几乎就鲜少回家,回家也不过见见母亲,最久的那次只待了两日,甚至何老爷死的时候她仅仅回来上了柱香便走了。
曾舜晞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杯子,说了句欢迎回家,又问起周小姐接下来如何安置。
“宛兰租了间公寓,但房东过年回家省亲,下周才能回来,所以要先在这暂住几日。”何郁英替她答道,“让她住二楼那间朝阳的客房吧。离我房间近。”
“那间阿宇在住。”
肖宇梁埋头吃饭时听见曾舜晞无比自然的一声“阿宇”,感觉手里这碗银耳莲子羹着实有些甜了。他眼开眉展,在席间头一次开腔:“我住哪间都行。如果周小姐需要,我换一间也行。”
“噢,不用麻烦……”
“让他换吧。”曾舜晞不等何郁英说完便决定了,转头看向肖宇梁,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不甚友善,说完还白了他一眼:“劳烦肖先生搬到三楼去住吧。”
肖宇梁:“?”
肖宇梁莫名其妙地嗦了嗦勺子,心道这银耳莲子羹的糖没化匀吧,怎么时甜时不甜的。
虽然周小姐饭后特地告诉肖宇梁不必换房,他还是主动搬去了楼上,左右他也没什么东西,很快便收拾完了。
蝶姨四处找人搓麻将,起先还不太好意思喊肖宇梁,但凑了半天人也不齐,只好拉他过去充数,肖宇梁下楼时路过曾舜晞书房,发现周宛兰也在屋里,两人面对面有说有笑,似乎在聊饮茶。
这一聊便是一晚上,肖宇梁总心不在焉地瞥楼上,麻将打得迷迷糊糊,破天荒被人说还得多练练。这话让刚下楼的曾舜晞听见了,站在旁边轻笑了一声:“你这牌技还不如我。”
他不吭声还好,一吭声就被困了的小姨娘抓住了,连忙喊他坐下替自己打完这圈,曾舜晞稀里糊涂地被按到座位上,还不小心踩到了上家的脚。
上家报复心强,被说了句技不如人就为难他,半天了一张能用的都不给他打,曾舜晞本就只认得这些牌是什么,根本不会铺谋部略,一把下来输得最惨。
蝶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洗牌的时候说:“坐阿宇下家可受罪咯,一张牌都不给。”
“我一来就牌技大涨,我是福星。”曾舜晞笑里藏刀,感觉等会儿能把肖宇梁劈了。
码牌时玲姨肚子不大舒服,于是几个人撂下牌中场休息,曾舜晞起身去厨房喝水,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又多拿了个杯子。
肖宇梁倚着柜子打量他神色,笑着说:“小少爷,你求求我,下把你坐庄,我帮你赢个大的。”
“少拿你哄女人那套来哄我。”曾舜晞往杯子里放了片柠檬,不知道肖宇梁要不要又不想问,于是直接加了片进去,用食指往他那边一推。想了想又问道:“为何总叫我小少爷?”
第一回这么叫确实是揶揄,但叫出口以后肖宇梁又忽然想起曾舜晞藏在相框里的照片,他显然是家里年纪最小的那个,本是无心玩笑倒误打误撞地叫对了。
“你家里佣人叫你大少爷,陈禾叫你少爷,我叫你小少爷,平衡了。”既是藏着的便等于不想让人知道,肖宇梁没提那回事,胡乱编了个理由。
曾舜晞没应声,也不知道信没信。
肖宇梁拿起杯子摇了摇,等柠檬泡软了沉底,闻见一阵溢出来的酸味。他问道:“你给周小姐喝的不是这个吧。”
这酸不溜丢的话传到曾舜晞耳朵里就变味儿了,他听不出别的,只觉得这人得了空就问周小姐是不安好心,想起晚饭时他看着人家笑得花枝乱颤,还肯主动把房间让给她,气不打一处来:“别老惦记周小姐。人家是正经人。”
肖宇梁琢磨了半晌也没弄明白他这句话的逻辑,还打算恭维他也是正经人,谁料曾舜晞忽然把杯子重重放到桌上,说:“既然都一样是生意为什么偏不做我的?”
“天地良心,我从没说过不做。”肖宇梁辩解道。
“那上次那些话是鬼说的?”曾舜晞一脸愠怒地质问他。
“我只是叫你不要来思南里。”
但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不能既要又要,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有些话说出口,便注定了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
“又没区别。”曾舜晞回忆着那日的对话,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分别,“理由呢?”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曾舜晞以为梁宇不会说了,也许思南里有不能被他知道的秘密。
“我不想打破箴言。”
曾舜晞愣住了。
他想起那句箴言,一时不知梁宇指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不知他究竟是怕爱上客人还是怕客人爱上自己。但曾舜晞认为是后者,因为这是他唯一能确认的事实。
既然如此,倒不如摊开底牌算了。
柠檬水的味道忽而从胃部翻涌至心口,曾舜晞听见玲姨和蝶姨在客厅喊他们回去继续打麻将,几位小姐在聊烫头发和涂指甲油,那些声音好遥远、好微弱,远远比不过他的心跳。
曾舜晞扯着肖宇梁的衣领吻住他。
他紧闭着眼,紧闭着唇,仅仅在上面贴了一下便抽身离开,但柠檬果肉那股又苦又涩的味道被渡到肖宇梁唇上后却久久没消散。
“我不用你心疼。”曾舜晞望着肖宇梁的眼睛,“我承诺你。曾某行商坐贾,诚信为本,不轻言诺,一诺无辞。只要这生意你还肯做,我随时恭候。”
说罢他应着蝶姨的呼唤,朝客厅走去了。
肖宇梁静默地站在原地,左胸口里面的东西却在聒噪地叫嚣。他说那话是要曾舜晞知难而退,不是逼他迎难而上的。
好像比之前更难收场了。
肖宇梁苦笑着想。
13
“听闻何府近日热闹得很啊。”山口吹了吹热茶,“还没怎么见过你家人,日后可要常聚才好。”
曾舜晞听着他蹩脚的中文回以微笑,说了几句话搪塞过去,将手里的演讲稿平铺在桌上。
新年伊始,药厂根据日本政府的要求进行了许多调整,定于初五召开发布会,对外公布新政策,曾舜晞是主讲人。
离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媒体记者陆续入场,曾舜晞挽了挽袖口,尚在思索最后的致辞是否需要修改,就被冲上来的人用刀划伤了右臂。
那人被缉拿在地,曾舜晞很快认出此人是师父的一位表弟,按辈分应称呼他为表叔父,平日偶有来往,每回见面都因他是外人对他恶言冷语。
现场乱作一团,曾舜晞大喊着叫那些人暂时不要动手,看见枪从他脑袋上移开才松了口气,陈禾早已冲过来帮他裹住伤口,用衣物紧急包扎。
男人被按在地上也不依不饶地破口大骂,只不过这次是在骂他是狗汉奸、卖国贼:“净干缺德事,挣的全是黑心钱,吃本国的饭却不为本国想,只打自己小算盘,不知道收了鬼子什么好处这么死心塌地,辱国殃民的狗东西,为后世不齿遭后人唾弃……”
曾舜晞眼看着山口变了脸,日本兵的枪口再次对准他,甩开陈禾的手走到男人面前,扶着膝盖蹲下:“表叔父,你冷静些。”
“我呸!你就是个屁!狗日的卖国贼!”男人显然不愿意听他说话,照着他的脸就要啐唾沫,被他一巴掌拍开,抡得眼冒金星。
“冷静了吗?表叔父,我问问你,”曾舜晞夺过一把枪,抵在他额头上,面带笑容、慢声细语,“要我报国,谁来报我?你这种整日游手好闲等着我挣来黑心钱再给你分红的人吗?这国走到现在这一步,你们这种是非不分只会嚷嚷的抗日分子功劳大得很呢。”
男人额头上迸出青筋,这边辩不过,就咬牙切齿地顾左右而言他:“你不仅当汉奸,还杀了你师父,若非表兄去前叫我来床头说鸦片是你给他喂的,别人还以为你多孝顺呢!从没见过家里没了长辈头年还贴对联的,不守孝不祭奠,连表面样子都不做,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狗东西!”
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陈禾叫人拦下那些记者,见曾舜晞情绪不对劲,怕他冲动之下把事情说出口,连忙过去试图将他扶起:“少爷,先去医院吧,你一直在流血。”
血顺着他的衣袖流淌而下,流了他满手,滴落在枪上,曾舜晞没理陈禾,只是看着男人收了手枪,冷着脸承认了:“杀了便杀了,你鬼哭狼嚎地做什么,舍不得他就下去陪他。你自己下不去手也没关系,我师父喜欢的那东西我有的是,保证你去地底下找他的时候有共同话题。”
随后曾舜晞站起来,回身看向山口:“您不介意我自己处理家事吧?”
山口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有阻拦。
处理完伤口和一切事务时已近凌晨,曾舜晞疲惫地透过车窗看夜空,只见乌云密布。事情如他所料,经过一个下午就传得沸沸扬扬,明日报纸一上,他这骂名估计要背到死了。
客厅照旧给他留了一盏灯,家里静谧无声,和往常他深夜归来时无甚区别。曾舜晞让陈禾去休息,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才提起力气上楼,进屋前瞥了眼三楼,搭上门把手时忽而被一把匕首卡住了脖子。
“郁英。”不用看曾舜晞也知道是谁,轻轻唤了她一声。
“你杀了他?”何郁英质问道。
曾舜晞就知道家里还有一场恶仗等着他,他缓慢地回过身,抵靠在门上,走廊里光线昏暗,但何郁英脸上的泪痕却清晰可见。她的匕首堪堪抵在他喉咙处,稍一个用力就能置他于死地。曾舜晞困顿地闭了下眼,答道:“杀这个字不准确。我只是给了他选择,并且纵容他。”
在何郁英的眼里这与杀他别无二致,鸦片是慢性毒药,染上了便没好下场。她手上用了力,曾舜晞的脖颈被刀刃划出一道血痕,他皱了下眉,看出她已下了杀心,压低了声音在她耳侧提醒她:“你的组织同意你杀我了吗?”
何郁英听到他的话显然愣了一下,曾舜晞凌厉的神色让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上峰。也正是在同一时间,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冒出来,扭住何郁英的手腕并夺过了她手里的刀。
曾舜晞对肖宇梁的出现感到意外,但他没多问,连忙把人拽到自己身边,避免何郁英再拿出什么更危险的东西误伤到他。不过她已被曾舜晞方才的话惊得恢复了理智,因而只是警惕地原地站着没动。
“我和郁英聊聊。”曾舜晞勾了下肖宇梁的手。
肖宇梁应了一声,进屋里等着去了。
曾舜晞带着何郁英进了书房,一边拿纱布处理脖颈处的刀口一边问她要不要喝些东西。
何郁英坐在椅子上不说话,曾舜晞回过身,看见她正无声地流眼泪。她的气并未消散,只是碍于曾舜晞的话放弃了杀他的打算,此时心里憋着火,曾舜晞只说了个“你”字便引爆了她的炸弹:“他是你师父,你到底为什么杀他?”
曾舜晞坐到了她对面,长叹了口气。他不愿意提起那些往事,因为它们像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曾舜晞垂着视线,说话时不自觉地搓起手指:“你四年前离开家是因为什么?”
何郁英看着他没回答。
于是曾舜晞便开始了自问自答:“因为我来了。你父亲因你是女儿,坚决不让你参与药厂的大小事务,但延英尚在襁褓,一时半会儿挑不起大梁。于是他要培养一个忠心耿耿的狗,我从小拜师于他,自然而然成了他的首选。但我为什么能来,为什么能成为你家名义上的长子,你还记得吗?”
他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因为我家人都死光了。他们只是没有应许你父亲的宴请,又因那宴席上全是日本人,就被扣上了抗日分子的帽子,你父亲拿他们的死当投名状,成了日本人在上海发展的最早一批投诚者。你父亲为了洗干净我的身份,把知道内情的人全杀了,对外说一切都是我干的。从此以后他是不计前嫌收我入门的忠义之师,而我呢,别人夸我大义灭亲是阳奉阴违,骂我大逆不道是理所应当。”
“旁人总问我一个卖药的为何非要同日本人掺和,我也想问问你父亲为何日本人一打进来就立刻马首是瞻、百般奉承,明明他打我用的戒尺那么硬那么长,他自己却软得像没骨头。事情做了又不想承担骂名,骑在墙头上哪边都不肯下,没办法了就推我出来挡风头。等我真正掌权了,一切早由不得我选择了。木已成舟,何家上下几十条人命攥在我手里,倘若我誓死不从,偏要和日本人作对,不但这些人得死,药厂也会整个落入他们手中,届时就不只是涨价这么简单的事了。好歹现下还能拿药厂做筹码。”
何郁英从曾舜晞的话里听出了疲意。她无法反驳他的话,因为她深知自己的父亲做得出这些事,否则她不会走。她恨这种被骨血牵连着的亲情,让她即便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却仍对他抱有期待、会因他的死感到难过。曾舜晞没把这些仇恨累及其他人,她应当感恩戴德,而不是拿着刀逼问他为何这么做。
“对不起。”何郁英说。
曾舜晞摇了摇头:“这句话不应由你说。真正该说的人已经死了,我没期盼他向我道歉,道歉也没有意义。如今这时局,个人恩怨不值一提,寸丝半粟的小事,先放一边吧。”
他们又坐着闲聊了几句儿时的事,期间何郁英看着他,忽然明了过去在曾舜晞身上看到的种种割裂和矛盾是从何而来,那些令她不解的,疑惑的,原来全都是浮于表面的假象。
“哥。你也是吗?”何郁英问得无端。
“别瞎打听。”曾舜晞听懂了,但没直接回答。他低头看了眼表,催何郁英回去睡觉,自己也起了身。
何郁英觉得他看上去有点着急,没再追问,回房前路过曾舜晞卧室,想起肖宇梁方才进的是这间,猛地止住脚步,回身问道:“肖宇为什么去你房里?他不是住楼上吗?”
曾舜晞今晚头一次面露笑容,弯着眸子答:“别瞎打听。”
14
卧室内开着那盏台灯,柔和光线映照得桌前人的侧脸温情脉脉。
“又来找我做生意了?”曾舜晞关上门,把外衣搭在门口的衣架上。右臂的伤口似乎绷开了,血液渗透纱布浸染到他衣袖,他苦笑了一下说:“可惜今日我负伤严重,申请休息一天。”
自打初一晚上这生意就没停过,曾舜晞坐庄那把麻将赢得盆满钵满,蝶姨和玲姨纷纷叫苦,没看见他俩在牌桌底下纠缠着的腿。牌局结束后肖宇梁明目张胆跟着曾舜晞进了屋,捞着他的膝窝将他抱到桌上,捏着他的下巴教他接吻应当张嘴,舌尖轻轻撬开他的唇。曾舜晞晕头转向,左手堪堪搭在他肩头,指尖触到他怦然跳动的脉搏,吓得弹开了。肖宇梁退了两步,他们凝视着彼此,唇齿又缠绵到一起。
院里那棵悬铃木许久没修剪,树枝戳着玻璃几欲破窗而入,白日屋里开过窗,被它在桌上留下颗被风吹落的球果。
“伤口用不用重新包扎?”肖宇梁看见他衬衣上的血迹皱起眉头。
“不用。”曾舜晞在床边席地而坐,捏了捏眉心,“陪我坐会儿。”
“坐会儿”便只是坐着,曾舜晞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半晌问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比如?”
“比如……听到一些和我有关的传闻,觉得我这个人很可怕。”曾舜晞说得很犹豫,不停地拨弄地毯的毛线。
肖宇梁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午睡后那消息便传遍了何公馆,玲姨朋友多,一个两个打电话过来问,想不知道都难。有些人说话不中听,玲姨挨个驳回去,搬出对方家里更见不得人的事情堵上他们的嘴,叫他们“少来议论我家大少爷的是非”。蝶姨也心直口快,掏心窝子的话没忍住,说那老头子死得好,死了就行,再不死她也准备去同归于尽了。
整个宅子里没几个念何老爷的好,晚上电话消停了,一家子坐在饭桌前,纷纷望向门外,记挂着大少爷何时回家。
肖宇梁看向立在曾舜晞床头的相框,说:“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来就把它打碎了?其实我当时不小心看见了后面那张。”
曾舜晞闻言看他一眼,并未觉得很惊讶,倒落实了自己当初的怀疑。他侧身拿过相框,取出自己和家人的那张合影。
肖宇梁也低头看去,说:“如果做过亏心事,必不敢将逝去之人的照片摆在床头。”
曾舜晞笑了笑,用手指抚过家人的脸:“我从不怕他们找我索命。若真来索命倒好了,好歹还能再见一面,带上我一起走黄泉路。”
他发觉照片的右下角有些褪色,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那是他的衣角,意识到即使是照片也难以留住过去,眼泪便如同珠串一般不自觉地滴落下来。这些年来他从未如此委屈,从未如此渴望做回那个每天只想着在长街上偷吃一顿的孩童,而不是被仇恨压倒因而双手沾染了血腥的恶人,众目睽睽之下违心说出“要我报国、谁来报我”的无耻汉奸。
忽而一双手环住了他。
肖宇梁将他抱在怀中,紧紧的,拥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来气。他的手掌覆在他后背,轻轻的,顺着他的脊骨缓和安抚。
曾舜晞搂紧了肖宇梁,埋在他肩头哭湿了他的衣领,有滴泪顺着锁骨滑到他心尖,扯得他一样的痛。
他想到一往无前却再没音讯的父亲,想到日复一日操劳成疾的母亲,想到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继妹。
又想到继父。
“我懂的。”肖宇梁在曾舜晞耳边说,“人活着总是有这些身不由己。”
过了许久曾舜晞的哭声逐渐歇了,肖宇梁察觉他发泄得差不多,伸手摸摸他的耳朵,又摸摸他的头,说:“今天我等你的时候誊了十页字帖。”
“在哪里?”曾舜晞不记得在书房见过。
“可能是因为写的太难看,它们无地自容,自己消失了。”
曾舜晞闷头哧笑了一声:“没写就说没写。”
肖宇梁也笑笑,没否认。曾舜晞往他怀里又挤了挤,终于想起回抱住他,脸靠在他肩头,喃喃地说好想家。
“你老家在广东?”肖宇梁问。
“嗯,在宝安县。说起来,其实我待在外地的时间早超过广东了。现在要我回去,恐怕许多地方我都已经不认得了。”
他八岁那年来的上海,如今已有十五年了。
“我只有你的一个零头。还不到,快了。”肖宇梁说这话时望着白墙出神,心里数着距离五年还剩多少日子。
“那你刚来上海没多久就去梦巴黎了?”四年前那个雪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曾舜晞的疑问脱口而出,全然忘了自己关于如何认识梁宇的说辞是“替人传话”。
“小少爷连这个都知道?”肖宇梁的手穿进曾舜晞的发丝,拇指在他耳后不自觉地轻抚,“刚来那阵儿拉了三四个月黄包车。后来听人说梦巴黎能接活儿,后来我就也挑了个下雪的日子去了,想站门口淋着,看有没有人可怜我。结果来了个男的,非要给我打伞,那人长得啊……”
说到这他啧了声,开始回忆着那人的模样。曾舜晞手指勾着他的衣角揉搓,感觉心要跳出来。
“好像挺丑。”
肖宇梁的结论如上。
担心多余,曾舜晞这下踏实把心放回肚子里。虽然很对不起陈禾,但曾舜晞还是笑了一声,随后问道:“那要是长得好看呢?二话不说跟他走?”
“那也不一定。看我心情吧。”肖宇梁说得漫不经心,捏起曾舜晞的几缕头发编辫子,但他头发短,绕两三下便到了头,一松手就散掉了。
曾舜晞由他捣鼓,轻轻地问:“你来上海就是为了替你继父还债吗?”
“不是为他。”肖宇梁犹豫了片刻,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说,“我妹妹自小身体不好,要托人照料,五年多前病情恶化,继父不肯出钱医治,还把她扔到耤河里,幸运的是遇到位贵人相助,救下了她还出了治病的钱。我打了欠条说日后还他,但他不要,坚持说只是举手之劳。然后他建议我来上海,说大城市机会多路子广,足够我赚钱养活家里人。所以我就来了。”
“起初钱是够的。但……”
肖宇梁说到这没再说下去。他望着桌上那盏绿罩台灯,想起幼时家里也有一盏类似的。那时他五六岁,每日都去学堂门口接父亲下班,其他教书先生总说他是个好苗子,将来定能读上大学。父亲将他扛在肩上,迎着夕照回家,路上会遇到来家里上钢琴课的学生,或者刚从学生家里回来的母亲。冬日天黑的早,父母打开那盏台灯,肖宇梁就借着光做手影,比划小狗、蝴蝶、鸽子。
这盏灯开到民国十八年,那时甘肃已经将近两年滴雨未降,终日旱魃施虐、烈日炎炎,庄稼毫无收成,百姓民不聊生,饭尚且吃不饱,更无人来学堂,教室空得只剩肖宇梁自己。外祖父变卖家产,联同几位乡绅修渠引水,奈何资金人力均有限,最终不了了之。
那时政府腐败,抗灾无果,父亲怒而摔笔,与几位老师一道前去抗议。他们乘的驴车背着夕阳、朝着旭日,几人去时的影拉得很长,回来的却只有一封简短的讣告。
父亲的死唤不起当权者的良知,母亲的眼泪也浇灌不了干涸的河,肖宇梁赤脚跪在焦热干裂的土地上,迎着高悬不落的太阳,学着那些大人磕头祈雨,直到身体里的红色河水奔涌而出。原来老天爷要的是百姓的血。
送讣告的男人在警局当差,从那日起肖宇梁就常常看见他,他总偷偷多给他们一碗粥水,时间久了便想给他们一个家,于是男人成了他的第二位父亲。那是民国二十年,父亲离开的第二年,他十三岁。
但很快继父当初进警局托的关系出了事,连同他一起被革职,这个家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妹妹的啼哭声并未给这个家庭带来喜悦,反而加重了负担,继父只好重新干起农活。但他过惯了清闲日子,没多久就整日待在家里不下地,养家成了从前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的责任,她一边照看孩子一边学着做活,那双手日益粗糙、满是伤口,再也没能碰过钢琴。
无能激发了继父恶劣的本质,他稍有不顺心便对他们百般责骂,将母亲在旱灾过后仅剩的家底挥霍一空,家里的花光了便出去借,就是不肯去做个正经营生。有回喝多了闹到警察局,嚷嚷着让他们给他复职,那些人自然不惯着他,拿着警棍暴揍一顿,丢进牢里要家人拿钱来赎。姥爷心疼母亲和他们两个孩子,怕这个家失去父亲,拿出留的几个养老钱到田里叫肖宇梁去赎他。
肖宇梁做完农活扛着镰刀去了,男人被揍得像个猪头,嫌他来的晚,一边骂他一边推搡他。肖宇梁不愿与他并行,慢慢跟在他身后,无数次想举起镰刀砍死他。终于在男人第不知多少次站在田里腰都不肯弯一下,却仍指责母亲吃多了一口饭的夜晚,肖宇梁举起镰刀砍向了他,但十几岁的孩童没能杀死他,只是砍断了他的一条手臂。
所以他当然懂曾舜晞,恐怕世界上没人能比他更懂得。
曾舜晞自然也懂他没说完的话,没再追问下去。
“你妹妹现下在哪家医院?”
“她没在上海。我本想带她和母亲一起来的,但太远了,她经不起折腾。不过现下应该很安全,继父找不到她们。”肖宇梁说后半句时轻轻蹙起眉,脸上闪过的一瞬很难言喻的神色。
曾舜晞看着他细微的表情捻了下手指,目光挪开又回来,望着他说:“我真的可以帮你。实在不行,当预付款也可以。”
“那你这生意要跟我做到天荒地老了。”肖宇梁笑了笑,最终也没给个准确的答复,只说:“暂时先不吧。还能应付。”
“等时候到了,我就带着她们回老家去。”
肖宇梁眼眸里的憧憬像簇羽毛,轻飘飘的,却叫人无法忽略。
曾舜晞说:“希望你如愿。”
能做天高地阔任凭飞的鸟,便不要做画地为牢无处逃的囚。
顿了不久曾舜晞又补了句:“有需要随时。我不放高利贷,也不会叫人催你的债。”
肖宇梁听出曾舜晞计较那回自己说欠他钱和欠那些人无异,不知道这人私下里把他那日说的话琢磨了多少遍,估计恨不得挨个字掰开了想,笑着捏他的脸开玩笑说他小气鬼。
“我小气?”曾舜晞从没听过这种形容,气得要从地上站起来,但胳膊受伤用不上劲,原地墩了一下。于是又被笑了,曾舜晞扭过头去,留下个后脑勺,被肖宇梁搂着脖子捞回怀里。
曾舜晞没真生气,拍他手时没用力,软绵绵,像抚摸。后来就捏着他的指骨,拂过掌心的硬茧。
“你要我不再去思南里,是不是也有身不由己?”
肖宇梁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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