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完结)
24 何郁英
我从未见他哭成那样。
那晚夜半我被哭声吵醒后便循着声音来到兄长房前,悄悄打开了房门,看见他弓着身子缩成一团,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压在心口,跪在地上椎心泣血。那个瞬间我觉得他和地上的玻璃碴无甚不同,碎得根本拼不起来。痛苦悄然蔓延到周遭,连我这个没搞清状况的人都觉得心尖覆上了一层阴云,压得我喘不上气。
我想要上前问他怎么了,但还是默默退了出来,关上门后哭声依然清晰入耳,萦绕着整栋房子。蝶姨也披着衣服走了出来,用口型问我“怎么了”,我沉默地朝她摇了摇头。
后来他哭得没力气出声,我几度以为他会因为抽噎窒息,于是我没忍住进了门。但我站在他旁边手足无措,因为我实在没见过他哭成这样,准确的说,这么多年来我没见过任何人哭成这样。
“我没事。你睡觉去吧。”兄长哑着嗓子让我离开。
隔日是他和宛兰的订婚礼,他如约而至,脸色平静,除了眼有些肿外看不出任何异常。宴席结束后我来天台吹风,碰巧他也在,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桌上却摆了两杯茶。他听见了我推门的声音,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唤了声我的名字。
过了许久太阳西落,阳光撒在他另半边脸上,他忽而开口道:“我很后悔。早知当年不劝你,叫你一刀子送我进地狱。那时死了,就不至于如今生不如死。”
他哭到崩溃的背影和这几句话在我心里停留了许多年才逐渐散去,如若记忆能复现,我定要叫那人看看,让他一辈子都别忘记这个画面。
兄长比我想象中恢复得快,日子重新步入正轨,我仍旧在雅礼医院做地下工作,直至一九四四年底我才真正确定他的身份。日本投降后我们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但很快陷入边打边谈的境地,另一边关闭和谈大门,内战爆发后,兄长因早早联络到对方重要人物,以被策反的身份潜入对方内部,与宛兰继续留在上海:而我被迫从上海转移,直至解放后才得以重返家乡,因此一直未曾得知兄长在四九年初的一次任务中暴露了身份,对方因苦无证据,不好在他身上留下太多伤痕,便将他在水牢中足足关了七日。
不过好在都熬过来了,兄长没什么大事,只是阴天下雨难免双膝疼,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解放后宛兰和兄长离了婚,她处理好一切回了苏州,我本欲陪她回去一趟,但她说不用了,我想了想,她大抵是有许多话要同她在革命中牺牲的男友讲,我确实不好在旁。
五零年中,小姨娘——其实按她的年纪我应当叫她姐姐——决定和几个在美术班认识的姐姐去外地写生,带着小延英离开了何家。家里人都舍不得,送啊送,一路走出了两三里地。蝶姨哭得妆都花了,她们二人关系最好,但也只是挥挥帕子说:“常来信啊!”
兄长在解放后没多久就离开了上海,走之前把药厂全权交给我,我开玩笑说他做甩手掌柜,他倒挺认真说本就何家生意,他不应再越俎代庖。我小时候学过些,但终究不熟练,他便多留了些时日,不过不去药厂,得空就去梁宇墓前待着,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次天黑了都不回来,家里还等着他吃饭,我让陈禾带我去接他,老远看见他竟躺在那儿睡着了,手里还紧攥着那条帕子。他醒来以后也不起来,忽然失魂落魄地说:“我死了以后把我跟他葬一起。”
我答应了他,最终也如了他的愿。
25 书信
阿宇:
展信佳。
你收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离开上海了。
其实安排你离开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事先并未知会白先生。我不清楚他计划如何洗白你的身份,也许他自有安排,但我仍认为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或者说,于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我不想你死。
你的许多事我都一知半解,我们鲜少有机会能促膝而谈,聊一聊过去,聊一聊未来。我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为白先生做事并非你本愿。可能我夹带私心的猜测过于主观、有失偏颇,但我绝对尊重你的意愿,如若往后你还愿替他做事,我绝不会阻拦。如若不愿,此时正好是一个离开的机会,我会给白先生一个交代。
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正月初五后我便自作多情地让人寻找你的母亲和妹妹,好消息是几日前人已寻到,她们在重庆管控区的医院,白先生的人防得很严,但没有苛待她们。坏消息是我的人目前无法贸然出手,一是不能确保她们安全,二来容易暴露身份,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不过你放心,一旦时机成熟,我定会送她们与你团聚。
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私。祝愿你到北平后,能不受束缚地做你自己。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民国三十二年五月十三日
航
26 一沓书信
(一)
阿宇:
展信佳。
你这一年过得如何?
没想到你会留着那张帕子,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知道那是我给你的。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像你人一样。你同我说不会写字,我还以为你是真的不会写,现在想想也许你只是说不会写毛笔字。也或者就是逗我呢。你父亲是教书先生,怎么可能不会写,是我没往深处想。
也从不知道原来你真名叫做宇梁。想起我原先还纠正你字应从右往左写,看我笑话是不是很开心?这个也不告诉我,那个也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说我小气,你才小气,你才是真小气鬼。
对不起,生了你好久的气,所以一直没有理你。但我现下不气了,所以今日起我有空便会给你写一封,希望你不要嫌弃我话多。
我想你了。若有空,记得来信。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十五日
航
(二)
阿宇:
展信佳。
你近日可好?一定好,否则不会这么久了都不来信。
那边天气如何?吃得还习惯吗?近日上海天凉,你那头应当更冷些。记得添衣,记得添饭。
你母亲和妹妹一切都好,若实在挂念,你便自己去看看。先前没告诉你位置是怕你冲动行事,不过现如今你没这个烦恼,就是不知从你那里过去要多久?需不需要我送你辆车?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十八日
航
……
……
……
(十九)
阿宇:
展信佳。
今日我第一次见白先生,他确实如你所说,嘴很厉害。
今日也是时隔一年多头一次有人同我聊起你。我忍不住问了关于你的一些事,但没敢多问,怕他起疑。他同我说,去年过年的时候你连续轰炸他几日,见了面就说你要换目标,因为你爱上我了,把他气得够呛。
你真是这么说的吗?我听你的,白先生说什么我都保持怀疑,但这个我有些想信。不过你放心,我一直表面装作和你是生意关系,所以我只是在心里偷偷开心了一会儿,他绝对看不出来。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航
补:
我爱你。
补上这句是因为我才发现我也从没同你说过这句话。你若在就好了,真想亲口对你说。
……
……
……
(三十)
阿宇:
你带我走吧。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
……
……
(三十七)
阿宇:
日本投降矣!
今日闻此喜讯,在车上就想好了信里第一句写什么,好让你也能第一时间知晓这件好事。虽有些日本官兵不愿投降,仍在负隅妄抗,但他们迟早要滚回东洋去。
如果你能亲眼见到这一切就好了。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
航
……
……
……
(五十二)
阿宇:
日子过得好快,我们居然已经三年没见了。和你相处的日子恍如昨日,我总觉得你从未离开过。
我今日去了趟思南里,你的那些邻居们都还住在那儿,他们还是一样说许多话。你住的那间屋子被保密局查封了以后一直没有再租出去,如今保密局人事更迭,你档案里的污点已被销去,这里也便能随意出入了。
你猜我在墙上那些报纸里发现了什么?是你写的字。你在一堆夹缝里写了几个“晞”,还有几个“航”。我把它们剪下来带走了,跟那张帕子一起放到了我卧室抽屉的盒子里。
今日我还去吃了馄饨,去了趟梦巴黎。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做馄饨的人变了,我总觉得没以前好吃。梦巴黎的曲子也不好听,好没意思。
如果你在就好了。
民国三十五年五月十五日
航
……
……
……
(六十)
阿宇:
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航
(六十一)
阿宇:
你不爱我。
……
……
……
(七十七)
阿宇:
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妹妹前些天因受不了严密的管控,欲从医院逃跑,我的人见机行事,帮助她们母女俩离开了重庆,如今已经安全抵达北平。
你若去见她们,不要找错了地址。
我现下也在北平,住得离她们不大远,两日后便回去了,你若来了,也抽空见见我吧。
民国三十七年二月八日
航
……
……
……
(八十五)
阿宇:
我很想你。
航
……
……
……
(九十九)
阿宇:
展信佳。
前些日子忙,去别人那里做了阵子客,没来得及给你写信。他们待客之道真不怎么样,差点请我喝孟婆汤。
白先生知道了我的身份,但他看大势已去,摇摆不定时被抓住了把柄,现如今自顾不暇,没空管我,组织才得以救我出去。
往后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在上海,也许没有时间给你写信,也可能没法去看你,希望你不要见怪。住哪里我还不清楚,反正你也不来见我,不怕你扑空。
想你了。你再等等我,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六日
航
27 肖宇梁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姓白的老狐狸从一开始就在耍我。
年初他听我坦白后就对我提供的仓库消息不甚信任,派人去时也加倍小心,察觉到那处周遭杂草丛生,几乎没有车辙痕迹,便知那里根本不是常用仓库,可里面摆的却是些高频常用药。他发现异常后没有打草惊蛇,倒是连带我一块试探起来了,故意让我上了去苏州的那趟火车,看我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当真可恶,分明是故意试探,而且早就有了预判,事后还演的像从没想过我会背叛他似的,一个劲儿地说些激起我愧疚心的话。幸好我没上他的当。
那时他应当一直没能确认小少爷的身份,提出合作时其实不大信任,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面,只是通过我或者其他方式联系。这些都是他后来同我讲的,说完后又开始挑拨离间,说小少爷根本不为我的死伤心,我费劲心思要求他帮忙策划的假死只不过是庸人自扰。
那药有很强的副作用,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昏昏沉沉、浑身无力,我没劲儿与他辩论,哑着嗓子叫他滚远点——假死离开上海是他让我策反小少爷时我提的条件,他为了维稳答应了我,但从未真心帮我。
特务处注意到我是因有人声称目击我那日突然跳上十号车厢,但其实小少爷当日便叫人暗中将那日本兵做掉了,知晓此事的唯独白先生一人。特务接二连三出现在思南里便是他释放给我的信号,提醒我他已开始做局。
递给特务处一个抓我的由头是假死计划的起始,之后特务处自会联系到以前那些遭遇暗杀的日本高官,顺理成章地抓我进保密局。副局长一到我便吞药造成自尽假象,抢救我的医生也是白先生的人,只要我被装进裹尸袋丢到乱葬岗,这局就算成了。
只是谁都没料到小少爷竟然敏锐察觉了特务处的行动——或者是我自己没料到,毕竟白老贼整日跟开天眼似的,别人放个屁他都知道是什么声儿。小少爷的到来给了我另一种离开的选择,更为稳妥的选择,尤其当我看到船夫递给我的信中写着他已寻到我五年未见也不知下落的亲人后,我真的以为我能摆脱白老贼的控制。
但我坐在小船上飘,又想起小少爷。我假死离开是不想做他身边炸弹的引线,亦或是绊住他脚步的软肋,可若我坐船远去,便仍会是他心中遥远的牵挂。我猜他为我铺的这条退路并未同他的组织商议过,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的选择。他可能有许多方法撇清与我的关系,但他此番已是铤而走险,我不想再让他为我做任何可能引起怀疑、暴露身份的事。况且我们中间还横着个姓白的,若我此刻消失了,他也许找不到我人,但不可能猜不到是谁所为,他们还未稳固的合作会因我破裂。
小少爷应当心无旁骛地实现他的理想,完成他的事业。我知道他会为我的死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我算不得什么好归宿,他应当早日忘了我。散发着蓬勃生机、越过寒冬依旧绽放的花,应向着朝阳继续攀爬,不要理会烂泥压垮的腐朽落叶。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我忘了白老贼无论做什么都要回报,他肯大费周章帮我假死,自是还有所图谋。在我醒来后,我发现我被关在一间寺庙内,他并未按照五年之约放我离开,探望我时说外面风口紧,出家人不染世俗,我正好在此地修身养性。
又是这套虚情假意的说辞,我都听腻了,他还不如直接说见过他的人不能脱离他的控制,好歹落个坦诚的品德。
我没理会他,看着佛祖的眼睛在心中问道:“这人满口谎言,你不管管?”
佛祖没理会我。我不想听白老贼念经,于是又心血来潮问:“我做好事能不能帮小少爷积累功德?”
佛祖依旧没理会我。大概是因为我不虔诚。
于是我便与经诗和梵香为友在灵阳寺中度过了五年。为了不引人注意,我平日里穿着袈裟,每日也同和尚们做早晚课,偶尔会在佛堂见到别人上香。
在寺中我照旧在每月月初收到母亲的来信,但这份惯例于三十七年二月被打破,那个月的信不但晚了六七日,还被我看出了蹊跷——母亲写“滔滔不绝”时,从不用叠字符号,因为我父亲名字里有个“滔”字,这习惯延续至今,从未变过。
那字迹是精心模仿过的,若非母亲的习惯,我恐怕难以察觉。果不其然没多久白老贼便上门造访,许久未见,他属实比过去老了许多,配得上老贼这个称号。他这回倒没绕弯子,直说要我下山继续帮他做事。我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他,他用假信欺骗我,无非是因为能写亲自信的人不在了,不管是出事或是被救走,他都不能再借此威胁我。
然后他说,若我不同意,就将我假死之事告诉曾舜晞。
他确实是黔驴技穷了。说出这件事对他没有半分好处,无非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他既有求于我,就证明他不想走到这一步。
那晚我没睡着,在佛堂里跪了一整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提起小少爷的名字。不过佛祖应当对他不陌生,我日日夜夜在他耳边请他保佑他,再记不住就有点过分了。
清晨时困意袭来,我不禁合了眼,头顶传来一声深沉悠扬的钟声,似乎还有谁低低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我猛然惊醒,瞧见清远师父掀开帘子到后面去了。
真没想到和尚也没个正形,趁人不备吓我一跳。
晚间我去寻他,见他正在修行,便没打扰,临走时听见他叫我进去,问我有何烦恼。我望着香炉出神,想到许多和小少爷有关的过去,想了想,觉得面前这个远离红尘的和尚应该解决不了我的烦恼。于是随口问:“为什么佛祖从不显灵?”
清远淡淡地单手立掌:“心诚自然显灵。”
意思是说我不虔诚。山间寺庙生活闭塞,于我而言无趣胜过静心,想来我大抵没什么佛缘,这么久过去仍未能摆脱尘世的浮躁,唯有想到小少爷才能获得片刻宁静,确实不大虔诚。
不过随便吧,不虔诚便不虔诚。我不再叨扰清远,临走时叫他下次不要吓我,他还狡辩说自己今日没出过这间屋子。还道:“你尘缘未了,缘分未到。早些回去吧。”
都说了要走了还轰我,谁说和尚好相与?我这日子过得真窝囊。
那日之后我照旧在寺庙中磋磨,不知过又了多少时日,香客比以往来得要勤,我从寺外采了点金银花的小红果,见一香客拎了兜老香斋月饼,想起今儿是中秋。我穿过人群时被一个小孩拉住,他仰头用他那稚嫩童声问我:“小师父,你为何不剃度?”
他家长辈连连道歉,我笑笑说无妨,看着小孩答道:“缘分未到,佛不渡我。”
再一抬头,隔着重重香火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28
来香港两三年,肖宇梁仍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一年到头没个冷时候,多跑两步就出汗,脱去衣服又觉得凉,落了汗便寒气入体——感冒了。
抓药师傅见他气喘吁吁来了,扶起老花镜说:“虚。”
“嘿你这老头,我还没说我怎么了就说我虚,你才虚!”
话音未落,里间的人用戒尺掀开帘子,板着脸冲他说:“你小点声。”
肖宇梁立马闭了嘴,等人进去了,趴在柜子上压低声音问老师傅怎么不告诉他曾教授今日带学生来药铺实践。
老师傅想用手里的秤杆敲他脑壳儿:“我提醒你了,‘嘘——’,你自己不当回事。”
“……”肖宇梁还以为他在骂自己体虚,理亏地咳了声,转而叫他给自己开些风寒药,开完了就往旁边摇椅上一躺,悠哉悠哉等人下课。
摇椅的位置靠近里间,偶尔能听见曾舜晞的话音,有时近,有时远,有时像听摇篮曲。于是晃着晃着肖宇梁就睡过去了,再睁眼时已经天黑,药铺里开着盏暖灯,学生们散了,抓药的老师傅也下班了,只留一个人影拿着杵臼,一边看书一边细细磨药。而后将药粉倒进砂锅中,咕咚咕咚煎起来。
肖宇梁睡得困乏,不大想动。想起白日里去百货商店买香薰,售货员说自己鼻子灵,问他是不是开药铺的。肖宇梁笑了笑说,家里人是。
“醒了?”曾舜晞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撂下手里的书,走到摇椅旁,猝不及防被一只邪恶的手拽住,一个趔趄摔进摇椅。
“你非把我也弄感冒了。”曾舜晞“嫌弃”道,却没躲开肖宇梁的亲吻。肖宇梁给他腾了点位置,俩人暖烘烘搂在一块,在椅子里轻轻摇。
“曾教授挺受学生喜欢。”
曾舜晞笑着问:“没发烧就说胡话?”
“你别当我不懂粤语,‘中意你’不就是喜欢你?”虽说这大半天一直在睡,但肖宇梁也睡不踏实,在散学时依稀间听见有个学生没急着走,在门口那边儿说了这么一句,“你在床上老说。”
曾舜晞装没听见后半句话,心想他耳朵还挺好用。就是怎么光听别人讲,不听他回绝时说“我有爱人了”。
“真不自量力,”肖宇梁摇头叹气,“曾教授哪里是一句话就能追得到的。”
遥想当初在灵阳寺重逢,小红果骨碌骨碌滚到脚底下曾舜晞都不为所动,侧着身子原地盯着他半晌,终于红着眼睛朝他过来,却擦身而过一句话没说直接走了。
后来曾舜晞说:“我以为我已经病得光天化日下都能看见幻觉。我怕我一跟你说话,你就消失了。”
那日同去的还有陈禾和几位公安的同志,他们根据口供前来抓捕白先生残余势力,不过那些人听闻建国便已连夜逃离。他们向灵阳寺高僧询问相关线索,得知还有个人被囚禁于此,却没想到竟是肖宇梁。
陈禾见到他也是惊愕万分,以至于曾舜晞跑远了都忘记去追,等想起来这回事,他早已没了人影。
找到人时天色渐晚,曾舜晞正坐在半山腰的溪涧里,试图用冷水唤醒自己的神智。曾舜晞的视野里出现一双腿,那人跨过零碎山石和清冽溪水,裤腿浸湿了大半,在他头顶轻轻落下句:“小少爷。”
曾舜晞没有抬头,折身要跑,脚底踩上湿滑的青苔,差点被绊个跟斗。坚实的手臂将他揽入怀中,曾舜晞挣扎了几下没能摆脱,便不再挣了。他僵硬地回过身,依旧不敢抬头,只是把脸埋进那人颈窝,低声央求道:“你能不能当一分钟阿宇?”
曾舜晞说完就后悔了。一分钟太短了,他应该多说些。左耳却在此时感觉到一股热意,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他耳垂上,顺着下颌流进脖颈。曾舜晞抬起眼,看见这个和肖宇梁长得一样的人在看着他流眼泪。
陈禾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曾舜晞回过神,发现面前人竟没有随之消散。拥抱如此温热、如此真实,仿佛肖宇梁还活在这世上。曾舜晞抚摸他的脸,那双寒了六年多的手,终于奇迹般回温复苏。
曾舜晞花了好久才确认肖宇梁真的没死,那个晚上他至少看着肖宇梁问了陈禾二十遍。不过弄清来龙去脉后曾舜晞却态度大变,忽然不肯搭理肖宇梁了,无论肖宇梁说什么做什么都被他当空气,心里埋怨他这么大的事都要骗他,两天过去了竟真的一句话都没同肖宇梁讲。
最后还是因为平安符开线了才得以重归于好。肖宇梁跟曾舜晞说话都紧张,因而不停地磋磨平安符,那东西被拆过一次,缝的不结实,加之用的年岁太久,一揉竟然开了线。于是在那里头藏着的照片掉了出来,曾舜晞不经意一扫,瞧见那是他原先放在床头的照片,还被精心折叠过,每处折线都没压着他的脸。
曾舜晞先肖宇梁一步拾起了它,静静打量了半晌,算了算年月,记起这照片应是十年前照的,那时他二十不到。而如今他已三十岁,三个十年竟然一晃就过去了。
“咳。虽然照片是我偷的……但小少爷能不能大发慈悲还给我?”
曾舜晞闻言看向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怨些什么。他默默抬腕把照片递了回去,一头扎进肖宇梁怀里。
和好以后在上海腻了小半年,但也确实是待腻了,路过原保密局的大楼时总无可避免地想起些不好的回忆。不过一直没想好去哪里生活,因探望亲人到过北京,因挂念故乡到过广东,很长一段时间里居无定所,一直到有日曾舜晞受邀到香港任职。
“来喝药。”曾舜晞端起小砂锅,将药倒进碗里。
肖宇梁咕咚几口咽下去,苦得直皱眉头。曾舜晞给他剥了个橘子,听见外面响起滴滴答答的雨声。
“回家吧。”曾舜晞开了个门缝,手伸出去接了点雨。
“好。”肖宇梁系好围巾,很快走上前。
两人撑开伞,一同走进雨里。
——全文完——
哈哈哈不知道有没有哥哥注意到我之前在《捞猫》里留下的和这篇文有关的彩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