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撑着泳池边儿一跃坐了上去,连串的水珠从他头发、下巴、锁骨滴落,顺着分明的腹肌线条往下淌,留了几滴盘旋在肚脐。他胯骨附近有块黑色,被泳裤压了一半,看上去像纹身。
没过多久他穿过人群往更衣室去,找了个人少的区域冲澡,挤了些乳白色洗发水在手心,单手扣盖儿的时候差点全流地上,他及时抬手去接,但还是有些液体从指缝中滑落。他缓慢地搓起泡沫抹到头上,手指穿插进发丝,一阵清香飘逸四散,比泳池里的消毒水味儿不知好闻多少。
他洗完头以后才脱掉泳裤,纹身一闪而过,但水汽阻隔了视线,老旧的白炽灯也不足以让人看清。
“你干脆过来一起洗算了。”肖宇梁把胳膊搭在瓷砖格挡上,“眼珠子快掉我这边儿了。”
曾舜晞被这双忽然看过来的眼睛吓得半天没动。
“离这么近偷看是会被发现的。”肖宇梁笑着收回胳膊。
“……你倒是有经验。”曾舜晞嗤了一声,问都没问把肖宇梁洗发水拿来用了,他来的太仓促,泳裤都是现买的,别提自带洗发水。
“真不过来洗?”
“不去。”
曾舜晞收拾完出来的时候肖宇梁正坐在台阶上啃冰棒,见他来了给他一支。成都的夏天太热,冰棒从冰柜里拿出来就开始融化,曾舜晞就着袋子吃,手上还是沾到了糖水,黏黏糊糊的,有点恶心。
两人分道扬镳以后曾舜晞还是按照计划完成了他的拉萨之旅,只不过无论在哪里玩儿都魂不守舍。回成都以后他去原先那家迪厅当了驻唱歌手,又住了阵子储物间,手头稍微有点钱才搬出去,房子很不怎么样,但比储物间强。
就这样三四个月过去,他再也没见过肖宇梁,那时他才意识到如果人不想见另一个人真的能做到从他生活里人间蒸发。
再见是在前天晚上,曾舜晞被乐队朋友拉来这附近的一家酒吧演出,在台上唱歌时偶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但灯光昏暗,他并不能确定那就是肖宇梁,他之前有过很多次这样的错觉。结束后去旁边火锅店吃夜宵,才落座就看到了正和朋友交谈甚欢的肖宇梁,曾舜晞呆愣地注视了半天,想起他们不欢而散的过往,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打招呼,借着调小料的机会从他身边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游泳馆。
“你怎么来这边?离你那挺远的。”肖宇梁问。
“我常来这游泳。你也常来?”实际游泳卡都是今天看见肖宇梁进来以后才办的。
肖宇梁似乎心情不错,眉间有点笑意:“嗯。我现在在这教小孩儿游泳。”
“噢。挺好的。”曾舜晞有点惊讶,“我都不知道你会游泳。”
“是不是突然发现咱俩其实不熟。”
曾舜晞没应声,他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熟不熟已经不重要了。他有点想扔掉黏手的冰棒包装,但垃圾桶在马路边,走过去就没理由再回来。
肖宇梁也没着急走,叼着冰棒棍儿随口问:“拉萨怎么样?”
“就那样吧。布达拉宫挺金碧辉煌,跟新五十元钱上画的一样,台阶太高了,有点爬不动。大昭寺有和尚辩经,但是我听不懂。我们去了羊湖,风景很美,骑牦牛被坑了,拍照要钱,但是不拍照不让我下来。感觉……你没去也不用遗憾。”
肖宇梁嗤笑两声,雪糕木棒被他掰断了,上面的倒刺很扎嘴。他无所谓地说:“本来就不遗憾。”
电话铃声适时响起,曾舜晞摸了半天发现不是自己的,身旁人看了眼来电显示后到旁边去接,虽然脚步很慢,但越走越远。曾舜晞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他们的交谈应该不会再继续了,起身去扔垃圾,怅然若失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一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你和它认识?”肖宇梁的说话声吓了曾舜晞一跳,他没懂肖宇梁说的是谁,疑问地“啊”了一声。
肖宇梁朝他前面扬扬下巴:“垃圾桶。”
“……”好神经。
不过曾舜晞没敢把心里话说出口,他甚至不太敢看肖宇梁。他垂着头偷看肖宇梁的鞋,记起这是在康定穿过的那一双。
“我先走了,等会有事。要留电话号码吗?”
曾舜晞闻言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肖宇梁晃了一下神,交换完电话号码以后说:“有认识的小孩要学游泳可以来找我。”
“……好。”
12
“肖老师肖老师!”前台的呼唤响彻整个游泳馆,“这位家长想咨询你的游泳班!”
肖宇梁下了最后一堂课出来打卡,四点游泳馆对外开放,小孩们蜂拥而至,把入口围得水泄不通。他躲开游泳圈攻击走到前台,友好地问道:“您家小孩几岁了?”
曾舜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只是旁敲侧击地问前台肖宇梁几点有课,结果前台过于热情,非要叫人来亲自对接。
“进去转一圈?这个点外面应该挺热的。”肖宇梁打完卡后又问他。
曾舜晞尴尬地笑了两声,跟着肖宇梁往更衣室走,解释道:“前台老师理解错了,我不是要报课,是找你有事。”
说着从包里拿出个厚厚的信封:“小琪寄来的照片,有你一份。”
“你帮我放里面吧。”肖宇梁正脱短裤,示意曾舜晞直接放柜子里,似乎没什么看的兴趣。曾舜晞悻悻地如他要求办了,实在找不到更多话题,准备走了。
“你游泳吗?”肖宇梁扶着柜门问。
泳池里人又多又吵,像下饺子,游不到半米就要撞上人。但曾舜晞正好借口游不开不游,跟肖宇梁在深水区浅水区交界处站着,这边人相对少,不会莫名其妙被踢。
“你怎么想到要来当游泳教练的?”周围人声嘈杂,曾舜晞说话必须扯着嗓子喊。
“刚一入夏家里太热,开风扇没用,我就来泡游泳馆,刚好碰到他们在招人。”
“长期的吗?”
“目前是这么打算的。”
曾舜晞抿起嘴,曲着腿缩在水里:“那蛮好的。之前你说不知道回成都后要做什么,我还以为你离开成都了。”
肖宇梁没做太多解释,只说:“我也以为你会回广东。”
“没……”曾舜晞看着水里映出的支离破碎的影子,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成都有我想见的人。”
他低着头,因此没注意到沉默的几秒里肖宇梁嘴角略带嘲弄的笑,只听他说:“情伤这么难恢复?祝你早日成功吧。我去游泳。”
“不是——”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曾舜晞试图将人拦下,但却不小心踩在了过渡区的斜坡上,脚底一滑直直跌向深水区,水没过他的头顶,呛进他的气管。他下意识睁开眼,看见无数双腿在他四周晃来晃去,嘴里冒出的泡泡被泳衣衬得五彩斑斓。
一个人影飞速朝他靠近,曾舜晞慌乱之中扯了他的泳裤一把,他胯骨附近的纹身在他眼前模糊地晃过。
曾舜晞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一霎那错愕得忘了憋气,消毒水味儿不断涌入他的鼻腔,直到肖宇梁抓住他,坚实的手臂像那弯月,稳稳将他从水里捞起。
冒出水面后曾舜晞趴在池边呛咳两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已然忘记落水前原本要做什么,只记得眼前一闪而过的纹身,站在原地缓了缓,犹豫再三开口问:“你的纹身……在哪里纹的?感觉挺好看的。”
肖宇梁抹掉脸上的水:“在林芝。”
13
接到曾舜晞电话之前肖宇梁正趴在床上看曾舜晞拿给他的照片,他“喂”了半天对面没动静,于是问他是不是打错了,曾舜晞才出了声:“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被打了。”
二十分钟后肖宇梁根据曾舜晞的描述在游泳馆附近某个巷子里找到了他,他今天戴着那顶金色假发,穿着他们第一次上床的那身裙子。他倚靠在墙边抬头望他,一脸无辜地说自己脚崴了。
“谁打你?”肖宇梁轻喘着蹲下查看他的脚,感觉好像肿了又好像没肿,身上也干干净净,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曾舜晞摇摇头:“不认识。可能是几个月以前的报复吧。”
“你干什么了叫人家这样报复你?”肖宇梁认定他没什么大事,语速都放缓了些。
“你好绝情,这么快就忘了。”曾舜晞把滑进吊带里的头发撩到背后,“那去你那儿吧。”
肖宇梁想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逻辑关系,但他决定听一听曾舜晞要怎么强词夺理:“为什么?”
“你带我去我就告诉你。”
“没兴趣。”肖宇梁笑了声起身走了。
游泳馆离他那很近,走十来分钟就能到,这条巷子深,一路走回家都没碰到任何人。然而他刚要关门的时候却冒出一只手,刚好卡在门缝里。
曾舜晞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在门口摸索肖宇梁家灯的开关:“需要换鞋吗?”
“你不是脚崴了吗?”
“脚崴了就不用换鞋吗?”
肖宇梁看着他不说话。
“好吧。我在骗你。”曾舜晞发觉肖宇梁似乎在生气,笑嘻嘻的表情逐渐从脸上消失。他低下头,躲开了肖宇梁的凝视,说话音量很低:“我没有崴脚,没有人打我,那天去找你不只是为了送照片,我也不会游泳。”
这些显而易见,曾舜晞应该说点他不知道的事。肖宇梁看着他逐渐后退的脚步,笑了声说:“感觉我在训学生。”
“嗯?”曾舜晞抬起头。
“没什么。”肖宇梁把他往里拉了一把,关上大门,“今天晚上蚊子估计要撑死了。”
出租屋只有十几平,一眼就能看见全貌,包括肖宇梁床上铺散得到处都是的照片。曾舜晞趁肖宇梁去点蚊香的时候走到他床边看那些照片,夸赞小琪的拍照技术很好,抓到了许多宝贵的瞬间。
比如开完72拐那段路大家停车休息时肖宇梁把下车透气的他抱起来转圈的画面。大概是因为开车后肾上腺激素爆表一时没忍住,曾舜晞也在眩晕中忘乎所以,差点当众搂着肖宇梁吻上去。最后还是没能躲掉其余人说“你俩有点暧昧了”的调侃,假装那种关系假装得很成功。
曾舜晞弯着眼睛笑笑,这些照片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但还是看不够。他打开一袋青苹果味儿的QQ糖,却不小心撒了几颗在床上,他连忙起身拿床头柜上的纸巾,视线却被一张粗糙的海报吸引。他不用看就知道海报上面的每一个细节,因为这是他玩儿乐队的朋友专门为了一周前的特别演出画的,复印分发前还获得了他的首肯。
肖宇梁洗好手走过来的时候看见曾舜晞手里拿着张纸愣神,两人目光交错,空气凝滞了有小半分钟。
“唱得挺好听的。”肖宇梁说得没头没尾。
曾舜晞良久没开口,嘴里的软糖都快被含化了。他呆呆地看着这张纸,想破头都想不出为什么会出现在肖宇梁家里。
“你吃QQ糖吗?”
肖宇梁正在拾掇床铺上那堆照片:“没手,等会再吃吧。”
然而曾舜晞却丢下那张纸,猛地将肖宇梁扑倒在床,捧着他的脸将糖渡到他口中,软糖表面那层粉霜融化在舌尖,两人的唇齿混着青苹果味儿纠缠在一起。
“你想做吗?”曾舜晞轻喘着,主动朝下挪去,看着他短裤中间的隆起,“你硬了。”
他不等肖宇梁的回答便拽下他的短裤,胯骨那处的纹身一瞬展露无遗。曾舜晞早因海报的出现晕头转向,一时忘了纹身的存在,因此毫无防备地和它打了个照面,紧攥着另一边布料的手骤然刹住。
原来在游泳馆的那次他真的没有看错。
一弯月亮上挂着扇风筝。
曾舜晞痴痴看了那纹身很久,从月亮尖看到风筝线,呼吸喷洒在肖宇梁的皮肤上,热得肖宇梁鬓角都泛起水光。但他推不开曾舜晞,手只好覆到他头顶。曾舜晞的脸越靠越近,直至贴到肖宇梁的纹身上,他不停颤动的睫毛让肖宇梁想起纹身针在他身上的起起落落,只不过这回渗进他皮肤的不是冰冷的墨水而是炽灼的眼泪。
“你后悔过吗?”曾舜晞望着他的纹身问。
肖宇梁拭去他眼角的泪:“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