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曾舜晞最终选好的目的地是拉萨,在他心中遥远神秘的地方,似乎只要脚踏上那片土地人就不敢高声语,再纷乱的灵魂也能洗涤干净。
他问肖宇梁怎么想,肖宇梁叼着棒棒糖说随便,趁着曾舜晞低头翻地图册时凑到机子前开了把蜘蛛纸牌,发现他还在犹豫不定,手指尖点了点他的右脸颊叫他抬头看:“我猜这张牌是红桃。猜对了就去。”
鼠标在仅剩的那张牌上晃来晃去。曾舜晞抱着地图册笑:“你在哄三岁小孩。”
以他们的能力走不了川藏公路,曾舜晞在旅游论坛上找到几个马上进藏的驴友,他们一共两辆车六个人,刚好剩了两个空位。
出发前曾舜晞把头发染成了黑色,他遥遥喊肖宇梁的名字,看他循着声源寻找自己又忽然愣住的神色,故意不提这茬,等肖宇梁专门来问:“怎么染黑了?”
“想装纯。”曾舜晞说得很直接,“怎么样?”
是挺纯情。纯色情。肖宇梁快把没开封的安全套盘包浆了。
还得到了其他同行人的认可,说他长得挺乖,一看就是还没进社会的学生。曾舜晞听后坐在后座偷偷拽肖宇梁的袖口,狡黠地朝他扬了下眉。
搭车行程不由自己,不过他俩要求不多,走哪儿算哪儿。领队的从九五年开始就年年走川藏公路,把北线南线摸了个透,知道路上哪儿有好风景。今年原计划直接走南线,但因为家里有事耽搁了一段时间,他的两个朋友先一步去了川西,此时正在四姑娘山,因此要绕行一段路先去接上他们,再回康定正式上318国道。
到四姑娘山镇的时候是傍晚,曾舜晞过了段日夜颠倒的日子,一时半会儿板不回来,全程靠着车窗昏昏欲睡,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听见有人喊他下车,下意识说:“你抱我吧。”
但天好像还亮着,会有人看见。曾舜晞纠结了片刻放弃了,睁开眼瞥见肖宇梁那张脸愣了一下,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边打开车门一边笑着说:“开玩笑的。”
肖宇梁半跪在车座上看他慌乱地关上那侧车门,视线又追随了那身影片刻,收回手时不慎磕到了头。
一行人吃过晚饭后围坐在住家烤火,领队的两个朋友徒步归来,分享了这几天的见闻后才发现有陌生面孔,连忙热情地打了招呼。
“跟他一块儿来的肖老师去厕所了。对了,我听他说话好像是北方人,他是哪里人啊?”
后半句话是问曾舜晞的,但可惜他不知道答案。他躲开那些目光,发觉自己和肖宇梁似乎只是交换过名字和体液的陌生人。
甚至同车了几个小时的姜哥都知道他的家乡:“甘肃的。”
肖宇梁在这时进门,他原先挨着曾舜晞那位置被占了,于是另寻了处空隙坐,挨着姜哥和他女朋友小琪。
“现在不是流行北漂吗,你为什么来成都?”
“原先在成都上学,”肖宇梁解释道,“回甘肃以后我爸妈让我跟他们一样吃公家饭,循规蹈矩的,我觉得很没劲,说也说不通,我就随便上了辆火车走了。”
“你和成都有缘。听肖老师说话就知道他追求刺激感。”姜哥下午在车上跟他聊得很投缘,一路上就没停过,“要不然也不会生平第一次旅游就跟我们这群陌生人挑战自驾进藏了。”
“差不多吧。”肖宇梁的目光扫过对面持续无言的人。
寻求刺激。
曾舜晞在心里笑了声,始终没有加入他们如火如荼的对话中去,直到有人终于想起问他为什么来成都。
“听说这边同志多,来碰碰运气。”曾舜晞向来不掩饰自己的取向,也不惧怕别人的有色眼镜,说话时看向肖宇梁,好心替他澄清:“不过肖老师和我不是那种关系。”
这群成都本地人对此司空见惯,闻言玩笑着问他成功了没,曾舜晞笑着答:“成功了。天涯论坛上认识的网友,但是我现在被甩了。”
“那你还爱吗?”小琪托着下巴好奇地问。
曾舜晞瞥了眼对面的人,发现肖宇梁还在笑着跟姜哥聊天,根本没在听他说些什么。于是垂眸笑笑,没正面回应她的问题,不太想继续在这待下去,随口说自己困了便起身离开。
06
藏民家里房间不多,曾舜晞和另外三人挤一间房,他辗转反侧到其他人都睡下,冰凉的手脚也没能缓过来。夜里比想象中冷,光掀开被子就冻得直哆嗦,曾舜晞悄悄在行李箱里找保暖衣,但光线太暗,他只能靠摸,半天一无所获。
“在找什么?”幽幽声音飘进曾舜晞耳朵里,把他吓了一跳。但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丝温热,曾舜晞晃了神,把刚翻过的那面又翻了一遍,用气音说:“找保暖衣。”
“你翻的这面是我的衣服。”他们出发前盘点了一番要带的东西,发现都少得可怜,于是决定只带一个箱子,一人占用一半。
肖宇梁扣住他乱翻的手,将近把他圈在怀里,曾舜晞被烘得很暖,呆呆地“哦”了一声。
“你的保暖衣在背包里。”肖宇梁没两下就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起身后那阵暖意也迅速抽离。曾舜晞蹲在地上看了他几眼,忍不住问:“你不冷吗?”
“不冷。”
对话戛然而止。
真是话不投缘半句多,曾舜晞甚至感觉肖宇梁说完那两个字就立刻睡着了。他皱了下脸,想起肖宇梁跟姜哥侃侃而谈时发自内心的笑容,撇下温热的被子出门去。
一杯热水聊胜于无,曾舜晞捧着它小口小口的喝,顺便焐手。他拿出电话翻短信息,发现右上角一格信号都没有,无聊地玩起推箱子,小人在屏幕上走来走去,老是推到死角去。
“还要看多久?”曾舜晞听见身后的动静后便屏气凝神地寻找路线,结果还是失败了,他愠怒地熄灭屏幕,回头瞪了噗嗤笑出声的肖宇梁一眼。
肖宇梁收敛了笑容,但话里还是有点低沉的笑意:“大半夜不睡觉,在这玩推箱子。”
曾舜晞不想理会他,戴上帽子走了。凌晨的街巷空无一人,曾舜晞漫无目的地游荡,肖宇梁就在他后面悄无声息地跟,两人一前一后,像同路人又像陌生人。
“总跟着我做什么?”曾舜晞骤然停住脚步。
于是肖宇梁赶上来,把他窜出的口袋塞回去:“必须是那种关系才能跟着你走?”
曾舜晞一时缄口结舌,被噎得不知说什么好。他盯着肖宇梁长出了口气,心中那点莫名的郁结好似随着呼出的热气消散了——跟别人聊得来又不是肖宇梁的错,他管得也太多了。
“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曾舜晞迷茫地望着远方没有尽头的天空。
“那就随便走走吧。”
“走丢了不要赖我。”
“怎么会?我本来就是跟着你来的。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曾舜晞看着他抿起唇。
两人在四位山神姑娘的注视下开始了“流浪”,越近清晨温度越低,难免不自觉的挨得很近,手总在前后摆动时蹭在一起。高原确实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提前吃过红景天也没用,肖宇梁听见曾舜晞喊累,开玩笑问要不然我背你。
曾舜晞也跟着开玩笑:“我喜欢抱着。”
话音未落右脚就踩到浅坑里,一个不注意往草丛里摔去,肖宇梁伸手扶他,不慎被他一块拽了下去。两人狼狈地滚了两圈才停下,面面相觑十几秒后忍不住笑起来。
肖宇梁笑得缺氧后便停了,曾舜晞却还没笑够,趴在他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几遍“我好蠢”。他明媚的眼睛像划破黑夜的第一抹天光,肖宇梁看着看着蓦然发觉此时天真的亮了起来,也几乎是在那个瞬间,万丈金光自幺妹峰顶倾泻而下,逐渐笼罩住整座山峰,积雪流光,璀璨绚烂。
“哇——”
曾舜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被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兴奋地扶着地站起来,眼睛里映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镜头里出现一抹亮黄和一抹藏蓝,随着“咔嚓”一声响,肖宇梁和曾舜晞的背影同灿烂辉煌的金山一齐留在了底片上。
“你们走的够远的。”姜哥和小琪也起了个大早看日出,不过是开车来的。
“刚发现你俩这冲锋衣是一个款,”小琪热衷拍照,光胶卷就带来了一小箱,“很配——我说衣服颜色。”
出发之前特地一起去商场花大价钱买的,款式自然一模一样。曾舜晞拉着肖宇梁又照了张正面,摆pose时突然大脑空空,最后只比了个很傻瓜的剪刀手,拍完才看见肖宇梁双手揣兜扮酷,显得他更傻了。
07
两天后正式上318国道,滑坡塌方是国道上的常客,坑坑洼洼的土路多过柏油路,很多路段依山而建,路的另一边是陡峭悬崖或翻涌的江水,白日行车都需谨慎小心,因此每天必须在日落前赶到海拔较低的镇子落脚,一天要开许多公里,基本只能吃上早晚饭,其余时间就靠速食产品裹腹。
长时间坐车的疲累远远大于享受,但好在一路风景无限,高山草甸,雪山森林,溪流峡谷,花海无垠,牛马成群,纵是同一天也能欣赏到完全不同的美景。
到芒康的一路上都还算顺利,没有遇上自然灾害和糟糕天气,大家身体状况都还不错,海拔高的地方难免有点反应,但没严重到无法继续旅程。姜哥这几天下来放松了警惕,过西藏界时太过激动,非要背着小琪拍照,蹦蹦跳跳几下就开始头痛。他吸过氧感觉好点,但到八宿的路上要经过最险的业拉山盘山公路,也就是著名的怒江72拐,海拔急剧攀升再下降,最高落差有一千五百米,这段路交给正被高反折磨的姜哥开既不人道又不安全。
于是开车重任就落到了肖宇梁身上,他在之前的路段替过姜哥,车子开得挺稳。从左贡出发前肖宇梁问曾舜晞害怕吗,那时曾舜晞正蹲在湖边捡石头垒玛尼堆。
“怎么问这个?”
“我没开过这么难开的路。”
曾舜晞才懂他在说什么,应了一声,继续寻找适合的石头,没直接回答,反问道:“姜哥和小琪怎么说?”
“没问。”
“怎么不问?”
“为什么要问?”
“感觉你和他们比较聊得来。”
“难道不是因为你不跟我聊?”
曾舜晞不擅长这种建构,刚垒完就塌了。他抬起头,发现肖宇梁正化身石子清理大师,表情相当烦躁。
“我没跟你聊吗?是谁说着说着话就把几把往我屁股里塞的?”曾舜晞拿肖宇梁踢过来的石头砸他的脚。
曾舜晞说的是在康定的第一个晚上,那天他们刚好赶上一场传统婚礼,新郎是领队前年在这认识的藏族男孩。他们到的时候藏民们已经围着篝火唱起歌跳起舞,曾舜晞一个不注意就被拉进了人群里,他手忙脚乱地跟着转了一圈,刚要趁他们松手时退出来,却发现几乎所有草原上的人都加入到了队伍中,五彩缤纷的经幡在头顶高高飘扬,小雨也浇不熄大家脸上洋溢着的喜悦。
他隔着闪动的篝火寻找一个人影,被人牵起来转圈时也没发现要找的人就在身边,直到本应松手时对方仍未松手,他皱着眉想要甩开时才看清眼前人的脸。肖宇梁回头看着他笑,把进康定时买的绳编项链戴到他脖子上。
那晚在草原上跳完舞他们又喝了些酒,总是感觉脚底轻飘飘的,夜里起了雾,更像淌着云在走。肖宇梁仰着头迎接小雨,刚要说话就被曾舜晞捂住嘴,勒令他不许说。
后来肖宇梁明白曾舜晞以为他那时要损他被甩了在雨里痛哭。但其实肖宇梁只是莫名想起了他后腰上的纹身,翩然的,飞扬的,就像当时的感觉。
话题重拾是在一小时后。那是旅行开始后第一次单独住一间房,两人把衣服脱了满地,在淋浴房搂着彼此冲澡。肖宇梁抚着曾舜晞的后腰夸他的纹身漂亮,又问起他为什么纹身。语毕后肖宇梁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曾舜晞开口,他从起了一半雾的镜子里看见曾舜晞凝重的脸,这种神情他在曾舜晞脸上见过很多次,迷茫、愁苦,还有一丝微弱的不甘。
曾舜晞不想说的事应该也是他不想听的话。
“说着说着?你根本就没回答我。”曾舜晞的心防不仅有万丈高,还像铜墙铁壁一般敲不破。
“家里人知道我是同性恋骂我有病以后我去纹的。”曾舜晞这次答得飞快,“好歹是件伤心事,你要我当笑话说给你听?”
因平生第一次有人在意他纹身的理由而触动的情绪被一根几把毁了,曾舜晞找谁说理去。
“要不你抽根烟冷静一会儿吧。”这边海拔高,说话声音稍微大点就缺氧,曾舜晞不想跟他吵架,起身摸他裤兜。奈何前后左右四个兜儿全摸了一遍都没找到烟,肖宇梁倒莫名其妙笑出声了。
“我没带来,”肖宇梁还在那哼哼哈哈地乐,捏住了曾舜晞肩膀,“别摸了,痒。”
烟看来是没安全套重要,安全套还随身携带呢。曾舜晞站的位置是个下坡,不得不仰头瞪他,却看见肖宇梁笑够了以后不经意蹙起的眉头,感觉与其说他是烦躁,不如说是——
“你紧张?”
“有点儿。”
从刚才起就开始起风,肖宇梁扣上冲锋衣帽子,又站了会儿朝下走了:“你说得对,我还是回去抽根儿烟吧。”
这话语气有点失望,好像烟是不得已的下下策。
曾舜晞的心莫名空了一瞬。
这感觉很难受,好像心脏在身体里坐过山车,忽悠一下上去,又忽悠一下坠落。肖宇梁说要跟他一起来的那个瞬间,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肖宇梁。”
“嗯?”肖宇梁回过身,仰头看他时感觉阳光很刺眼。
曾舜晞手揣在兜里朝他走来,站定以后低头亲了他一下。
人在凑近时总是不舍得大声说话,曾舜晞声音低低的,好像从唇间乘隙而入的微风:“没什么好害怕的。你别紧张。”
肖宇梁感觉自己的高反从未这样严重过,他被炽烈的阳光晃得头晕目眩,一个吻都能抽走他肺里的氧气。他看着曾舜晞眨了好几次眼:“不是那种关系这么亲合适吗?”
曾舜晞哧地笑了声,头栽到他肩上:“现在假装是一下。早知道你这么会开车,当时就应该咱们两个单独来。”
“好办,”肖宇梁掰过他的下巴,“等会儿私奔吧。”
“好啊。”
曾舜晞的回应淹没在吻里。